第80章朝花夕拾(10)
原来是老方的一番好意,我连忙道谢,装出好奇的样子来。
唉,怎么办呢。
这使我想起古老的传说来,一个渔夫,在海洋中捕捉到人鱼,为了使她在陌生的环境中生存下去,在家中建造水池……这是没有用的,一缸水怎么跟大海相比。
科技日新月异,在我们那一代,计算机整个概念已变,根本不需通电,亦毋须利用荧光屏。不可能?对两百年前的祖先来说,手电筒亦是不可能的。
我没有兴趣,如人鱼一样,我渴望回到大海去。
我口中问老方:“很名贵吧,别浪费金钱。”
他矜持的答:“还好,只要你高兴。”
“我高不高兴有那么重要吗?”
“有,很重要,你不快活,我亦不快活,为求自己快乐,先要使你快乐。”
他又来了。
“明天去看你外婆?”他问。
“已经约好。”
“叫她到医院去,我替她找最好的心脏科医生。”
“历史证明她的生命只有这么一点。”
“你既然来了,就得尽人事,况且她热爱生命。”
“她确实很坚强,换了是我,早垮下来。”
老方凝视我,“不见得。”
我不语。
“要不要试试这具新玩具,我不妨碍你。”他识趣的退出。
事情拆穿后,他对我更好,努力想我适应新环境,最好留下来。
母亲说什么来着?我坐在古董计算机的表板前思索。她说,在她年幼丧母的克难时期,有一位好心的阿姨,尽心尽意照顾她。
那位女士后来怎么了,亦即是我后来怎么了?为什么没好好听母亲说什么,每想到此,真想撞墙。
为何母亲从来没向我提到力中信这个人?他后来有没有照顾她,有没有遵守诺言?
发誓如果回到母亲身边,我要坐在她对面,做壶好茶,叫她细说从头。
我看着面前的计算机,打个招呼,对不起,我没有兴趣劳烦阁下。
叹口气,还不敢出书房,怕老方多心不悦,早懂得这样迁就同伴,就不必事事吵得青筋毕露。
方宅的空气调节器虽然降低气温,奈何使人眼干鼻燥,倘若不小心坐在风口,半边头会痛,通屋子找不到舒适的角落,没想到人类仍然处于与大自然搏斗阶段,原始得要死。
老方方说我运气不坏,这五十年科技总算认真进步,倘若再退五十年,女人还要缠足,还有,弄得不好,闯错地方,到蛮荒地带去,更不堪设想。
正当你认为事情不可能更坏的时候,它偏偏会转为黑色。
这座计算机不能帮我,它仍在无知阶段,要喂它无数数据,让它咀嚼消化,才能为我提供学问,这起码要三五载时光,老方倒是希望我留下来,我不。
我只盼望明日去见家人。
星期六没等到约定时间,已蠢蠢欲动,换好衣服,总捱不过时间,索性早点去也罢,不会怪我不礼貌吧。
司机把我送到外婆家,没进门就觉得不妙,一大堆邻居挤在门口,只听得小爱梅的哭声。
我大力排众而入,只见爱梅被一位婆婆拥在怀中,惊恐地哭,穿白衣的救护人员正把担架抬进狭窄的走廊。
“什么事什么事?”我心急如焚。
“让开让开。”男护士推开我。
那婆婆认得我,气急败坏说:“是邓嫂,明明在熨衣服,忽然倒地不起,我们连忙叫救护车。”
担架抬出去,外婆躺在上面,面孔金紫色,我一手抱起爱梅,一手去搭外婆的脉搏,慌忙中什么也探不到,救护人员一掌推开我。
“只准亲属跟车!”
我同婆婆说:“这里请你们多照顾。”
没想到婆婆百忙中极细心,“你是谁,就这样抱走爱梅?”
我已舌焦唇燥,更不知如何解释,眼看担架已下楼,而婆婆还拉住我不放。
谁知爱梅忽然说:“我跟阿姨走,婆婆,我要跟阿姨走。”
邻居们说:“让爱梅跟这位小姐吧,她们是亲戚。”
婆婆再犹疑,我已经抢步而下。
方家的司机在门外急出一头汗,“陆小姐,这是怎么回事?”
我如遇到救星似,“快跟牢救伤车,同时通知方中信,我外婆出了事。”
“陆小姐,你没看错吧,”他瞠目,“我明明见到抬出去的是位少妇。”
“快去,快去。”
爱梅紧紧搂住我脖子,我挤上救伤车。
车上设备之简陋,我看得呆了,外婆气若游丝,我却无法帮她。
我哄着小爱梅,她亦紧紧贴在我怀中,两个人的汗与泪融在一起。
要命的车子慢如蚂蚁,前进时还摇摇晃晃,太致力改良杀人武器了,救人的装备如此不堪,生命贱过野草。
小爱梅有点晕眩,不住抽噎,我把她整个小身躯环抱住,彷佛这样就能补偿什么,她如丝般的柔发全贴在头上,我一下一下替她拨向额后。
这小小的女孩是我的母亲,没有她哪有我,我原是她体内小小一组细胞。我与她她与我根本难以分离,为何我从前从没想过。
车子终于到了,方中信已在医院门口。
万幸有他。
我抱起爱梅,他扶我们下车。
我求方中信:“最好的医生。”
他严肃的点点头,自我手中接过爱梅。
一放开爱梅,才发觉双臂发软,再也难提高,用力过度,肌肉受伤。
外婆被推进急症室,我们在长櫈上等。
只要换一个心脏即可,在我们那里,不知多少人带着人造心、脾、胰、肝走路吃饭做事,一点影响都没有,照样活到古稀,但在这里,医学还不可能做得到。
老方同我说:“我已请来医生会诊,尽力而为。”
可惜他们的力量有限。
老方怜惜的关心我,“你看你。”
我知道这一番折腾使我不象样子,没料到这么狼狈,一身白衣团得稀皱,胸前还有小爱梅的脏鞋印,裙子下襬在大步迈动时撕破,加上汗水渍,似个难尼。
我苦笑。
“要不要回去洗一洗?”
我摇头,“你会嫌我吗?”
“我?你掉光头发我还是爱你。”
我疲乏的笑一笑,“真有这么伟大?”
“有一日你会相信。”他看看怀中的小爱梅,“问你母亲,她会告诉你。”
小爱梅睡着了,老方脱下外套裹着她。
我问:“刚刚你在厂里正忙着吧。”
“没有关系。”
“真对不起。”
“事情的轻重,不外以个人爱恶而定,在目前,你的事才最重要,毫无疑问。”
他竟这样的为我。
我不过是个蓬头垢面走错地方苦哈哈的贫妇,可是他看重我。
医生走出来,暗示他过去。
老方自然认识他,迎上去。
他们静静地说了一会子话,老方一只手撑在墙上,另一手仍然抱着爱梅,看上去他是那么强壮可靠,居然那么沉着,与以前大不相同。
与医生说完话,他回到我这边来。
“如何?”我问。
“靠机器维持生命,没有多久了。”
我颓然。
“别太难过,你早已知道结局。”
我问:“爱梅重吗?”
“不重,她是你的母亲。”
这老方,真是机会主义者,非得用肉麻话把我的眼泪逼出来不可。
“我想我们要把爱梅带回家。”
“自然,我立刻叫人去办事:家具、衣服、玩具,还有,我会找最好的保姆及家庭教师。”
爱梅醒了,老方把她放在我身边坐。
我问她:“跟阿姨住好吗?”
“妈妈呢?”她懂事的问。
“妈妈在这里休养。”
“她不回来了吗?”
“回,怎么不会,等医生说她痊愈,便可回来同我们在一起。”
爱梅似乎满意了。
她伸出小小的手,把玩我领口的胸针。
“好不好看,喜不喜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