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章流金岁月(10)
老人怔怔地注视孙女,她对南孙从来没有好感,廿年来肆意蔑视她,只不过因为她不是男孙,真没想到有一日会同她相依为命,靠她菲薄的收入维持生活。
这个孩子会不会乘机报复?
只听得她说:“我们会活下来的。”
南孙站起退出,轻轻带上房门。
蒋太太问:“你祖母怎么说?”
南孙答:“现在轮不到她发表意见。”
“南孙,她是你祖母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祖父一早就过身,她有她的苦处。”
“有我做她的出气筒,不算苦了。”
“南孙,答应我好好对她。”蒋太太心惊肉跳。
南孙啼笑皆非,“我像是虐待老人的人?”
“你必须应允我,无论在什么情况下,对你祖母,都不得有闪失。”
“好,我应允。”
蒋太太松口气,“我去去就回来。”
南孙侧脸看到祖母房门有一丝缝,而她刚才明明已把门关紧,莫非祖母听到了她们的对话。
南孙送走了母亲。
这样有把握,是因为找到了新工作,或是更贴切地说,是新工作找到了她,所以南孙可以要一个比较优渥的薪酬。
新东家本来是她的顾客,特别欣赏南孙,存心挖角。
锁锁知道之后,气得不得了,说了一大堆话,什么瘦田无人耕,耕开有人争之类,就差没把南孙比猪比牛。
南孙一味死忍。
再这么下去,她害怕三十岁之前就要生癌。
锁锁生养后身材有点松,拚命节食,她不住抱怨,却不知道风韵犹胜从前。
锁锁十分念旧,一有空往南孙处跑,带着粉妆玉琢的小女儿,司机与保母在楼下一等好几个小时。
照样陪蒋老太太讨论《圣经》,畅谈灵魂升天,使老人家十分高兴。
南孙喃喃笑骂她真有一手。
南孙托锁锁找来一个会做上海菜的女工,早上九点来,晚上六点走,她多劳多得的薪水就此报销,衣着打扮仍嫌寒酸。
但老太太的生活却安顿下来,一连举行好几次家庭礼拜。
有一次南孙看见祖母抱着锁锁的小女婴逗她笑。
南孙大大诧异,奇怪,老人家竟不介意男女了。
蒋太太去了近两个月,还没回来,南孙大感快慰,体重略为增加。
看得出她之元气渐渐恢复。
锁锁告诉她:“市道在进步中。”
南孙说:“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在你的房子里。”
“你这个人,死要面子活受罪。”
“新老板对我不错,环境一允许,我立即找地方搬。”
“少废话。说真的,找到男朋友没有?”
南孙摇摇头。
“你要出去找呀。”
“没有空。”
“成日夜埋头苦做,你老板得到条金牛,你总不为自己着想。”
南孙干笑,“做成衣这一行——”
“成衣,你在做成衣?”
“我没同你说过?”
“蒋小姐,你我很久没有好好谈一谈了。”
锁锁手指上一颗大宝石夸张地一直闪烁,南孙找副太阳眼镜子架上,锁锁一怔,才知道用意,扑过去要取南孙狗命。
在该剎那恢复童真。锁锁希望她们还有很多这样的日子,三十岁、四十岁、五十岁,年龄不重要,至要紧她俩心意不变。
看得出锁锁环境奢华,衣物装在巨型纸袋中,送上去给南孙挑——“你不要,就拿到救世军去。”一件件都包在软纸里,送人的东西还弄得那么四整,一向是锁锁好习惯,陈年鞋子都抹得干干净净。
有些款式太过新奇,南孙不要,她又提回去,实在为南孙省下一大笔治装费。
制衣厂规模不大,老板娘亲自看店,吃午饭时聊起来。
“你同朱小姐很亲厚。”
“我们是中学同学。”
“真是难得。”
南孙以为老板娘夸奖锁锁难得,连忙说:“真是的,嫁到谢家,这样飞黄腾达,一点不嫌老同学寒酸,我最最欣赏她这点。”
老板娘诧异了,随即笑,“我是说你呀,南孙。”
“我?”
“所以说我没看错人,你实在忠厚,堂堂正正大学生,有正当职业,却念旧同这么一个女子来往。”
南孙支吾以对,心里不舒服,碍着她是老板娘,才没出言顶撞。
“这位朱锁锁小姐在社交界很有点名气,南孙,你老实,不大晓得吧,有个绰号叫朱骚货,很多太太为她吃过苦,是个做生意的女人,你可明白。”
南孙看着老板娘,“我管不到那些。”
“所以说你难得呀。”
南孙喉咙像是塞了团棉花,顾左右而言他,“你瞧瞧这些凤尾花布办,实在不敢相信下一季会流行这个。”
老板娘一边看样子一边说:“她在谢家并不得宠,不过女人身边有个钱才狠呢,爱嫁谁便嫁谁,社会一向很奇怪,有什么正义感,尊她们为传奇性女人呢。”
南孙深深悲哀。
朱锁锁为她做了那么多,她都不敢为她辩护几句,为着不吃眼前亏,噤若寒蝉。
饭碗要紧呀,谁不是鉴毛辨色的江湖客,谁去申张正义,锁锁会得原谅她的。
老板娘总结:“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,要当心啊。”
南孙挤出一个微笑。
心腹之交,也不过是这样,自身的利益,才是第一位。
那个下午,南孙觉得人生没有意义。
她想到祖母说过一千次的,彼得在鸡鸣之前,三次不认主的故事。
她恨她自己,恨足一日。
第二天清早,还是起来了,往制衣厂开会。
厂方普遍使用计算机,南孙感到极大兴趣,每次均参观专家庭计算机拼纸样,当一个节目。
她同主管小姐很合得来,聊了几句。
有位年轻人走过,打了个招呼。
主管小姐笑说:“那是我们经理,上任才三个月,已有几项建设,人称计算机神童。”
南孙听是在听,不甚为意。
“未婚呢,厂里各部门小姐都有点心不在焉了。”
南孙笑一笑,专注地问了几个问题才告辞。
她一向回公司午膳,长驻办公室,这也是老板疼她的原因,有时长途电话专在稀奇古怪的时刻打进来,有个可靠的,能说话的职员忠诚侍候,说什么都给客人一个好印象。
南孙根本没有朋友。
时髦男女把午餐约会当仪式进行,南孙却不是族人之一。
与锁锁见面,也多数挑在星期六,以便详谈。
工厂电梯人挤,她退后两步,给别人进来,南孙想,人人肯退一步,岂非天下太平。
她讪笑自己胡思乱想。
正在这个当儿,她听见有个声音轻轻的问:“……好吗?”
南孙抬起头,一张英俊的面孔正向她殷懃问候。
怕她没听清楚,他再说一遍:“奇勒坚好吗?”
南孙呆住。
脑部飞快整理资料,过三分钟才得到结论:“你!”
年轻人微笑,“别来无恙乎。”
山中方一日,世上已千年,南孙忽然觉得辛酸,竟没有什么欣喜之情。
电梯门打开,他俩被人潮涌出。
两人站在行人道上。
南孙这才看清楚他,在肮脏忙碌的工厂区重逢,年轻人的气质却与樱花树下无异,同样令她心折。
但是她呢。
南孙低下头,这些日子不知道多憔悴。
她清一清喉咙,“很高兴再见到你。”
“要不要一起——”
“不,我有事,改天见。”
南孙说完,匆匆奔过马路,截到一辆空车,跳上去。
车子驶到一半,她才觉得毫无必要这样狷介。
不过算了,生活中诸多打击已使她成为惊弓之鸟,最怕没有心理准备的意外。
朱锁锁闻讯惋惜的说:“不是每个男人都像章安仁的。”
南孙傻笑。
“即使是,你现在也会得应付。”
过一刻,南孙说:“我都没有心情。”
“没有异性朋友怎么行。”锁锁不以为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