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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 流金岁月 1
    第24章流金岁月(1)

    蒋南孙与朱锁锁是中学同学。

    两个人都是上海人,都是独生女。

    办入学手续那天,南孙只听得身后有一把女声叫:“锁锁,这边,锁锁,这边。”

    说的是上海话,听在已把粤语当母语的南孙耳中,好不纳罕,怎么会有人叫“骚骚”呢,忍不住回头望,她看到一张雪白的鹅蛋脸,五官精致,嘴角有一粒痣。

    当时十二岁的蒋南孙心中便忖:果然有点风骚。

    以后,她便叫她骚骚,这个昵称,一下子在女校传开,朱锁锁开头并不悦意,后来却诚意接纳,连英文名字也弃之不用,就叫骚骚。

    沪语软糯,妹妹与锁锁此类迭字用粤音读出,失之重浓,用上海话念来,轻快妩媚,完全是两回事。

    两个原籍上海的女孩子,虽然已经不大会说上海话,还是成了好朋友。

    锁锁曾经问南孙:“我们会不会闹翻,会不会?倘若会的话,也太叫人难过了。”

    南孙答:“说不定会的,又怎样呢,一样可以和好如初,吵管吵,不要决绝分崩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两个人读《咆哮山庄》,深夜躲在房中流泪。

    约齐了去买内衣,邻校男孩子递字条过来,也摊开来传阅。暑假锁锁时常到蒋家度宿。

    锁锁姓朱,却不住在朱家,父亲是海员,一年到头,难得出现一次,即使回来,也居无定所,他把锁锁放在舅舅家,一住十年。

    舅舅姓区,是广东人,一家人五六个孩子挤在层战前旧楼里,待锁锁并不坏,给她睡尾房,她却与表兄弟姐妹谈不拢。

    蒋南孙去过那地方,一道狭窄的木楼梯上去,二楼,门一打开,别有洞天,室内不知给岁月抑或烟火,熏得灰黑,但楼面极高,锁锁的房间有只窗,铁枝已被无数只孩子的手摩挲得乌黑发亮,隔一条巷子,对面是面包店的作坊。

    窗下的书桌是锁锁做功课兼招呼小朋友的地方,每到下午三点,新鲜面包出炉,香闻十里,南孙爱煞那间小房间的风景,永远忘不了烤面包香。

    做面包的伙计只穿内裤操作,使南孙骇笑,男人,对小女孩子来说,是多么古怪而又陌生的动物。

    她们剪一样的发型,用一样的书包,心事,却不一样。

    锁锁对南孙说:“舅母对我好,是因为父亲付她许多津贴。”

    南孙说:“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,总有原因。”

    锁锁说:“你母亲爱你,就没有原因。”

    南孙笑,“那是因为我是个听话的女儿。”

    锁锁说:“照你这样说,只要有人对我好,不必详究原因?”

    “当然,否则你就要求过高,太想不开。”

    “我喜欢你的家,与父母同住,正常而幸福。”

    南孙不响。

    过了足足一年,她才问锁锁,“猜猜为什么我叫南孙。”

    锁锁说:“你家的长辈盼望有个男孙。”

    是的,蒋氏一家四口,老祖母一直等待男孙出世,南孙的父亲结过两次婚,第一次没有孩子,第二次生下女婴,祖母得到消息,照样叫了牌搭子来搓麻将,一连七天,都有借口,直至南孙母女出院,没去探望过她们。

    然后还给了一个这样的名字。

    锁锁说:“你母亲的涵养功夫倒是好。”

    南孙笑:“在人檐下过,焉得不低头。”

    南孙的父亲是纨绔子弟,靠家里生活,这个祖母不比别的祖母,钱的声音最大,老人家一直有尊严。

    南孙把事情说出来舒服得多,“你明白了吧。”

    锁锁说:“家里面有这样一位生命之源,真正吃不消。”

    “毕业之后,我们搬出来住。”

    “对,租一间小公寓,两个人住。”

    锁锁一直没有提过她的母亲,而南孙也从来不问。

    蒋太太倒是很喜欢锁锁,常常说:“长大了,也要像两姐妹一样,知道没有。”

    她是一个乐观豁达的女子,很有她自己的一套,生下南孙之后,一直没有再怀孕,婆婆再唠叨,只当没听见。

    南孙的祖母在晚年改信基督,家里不准赌博,蒋太太改在外头打牌,天天似上班,朝九晚五,自得其乐。

    南孙自小明白,快乐是要去找的,很少有天生幸福的人。

    蒋太太一直同女儿说:“南孙,早知还是多读几年书自己赚钱的好。”

    祖母怨,母亲也怨。

    其实她母亲年纪并不大,社会上近四十岁的女性俊彦多的是。

    南孙说:“妈妈,你有你的乐趣。”

    除出一个长寿而噜苏的婆婆,蒋太太的生活是丰裕单纯的。

    这些琐事从来不曾烦着年轻人。

    夏季忙着学游水、打球、看电影、买唱片,还有,当然,结交男孩子。

    锁锁的出手一直比南孙阔绰,南孙没有固定的零用,凡事都要做伸手派,她向母亲要,妻子向丈夫要,儿子又再向老太太要……很使人气馁的一件事。

    但吃用方面,南孙又占着上风,她把锁锁邀请到家中吃饭,而锁锁在外头请她吃奶油栗子蛋糕,作为一种交换。

    这样一个小客人在家出入,照说老太太应当有意见,但却从来没说过什么。

    因为锁锁长得好?并不见得,老妇才不吃这一套,因为锁锁天生好记性,一本《圣经》自“创世记”太初有道,道与神同在一直骨溜溜背下去,清脆玲珑,一字不差,令老太叹为观止。

    她是这样,在蒋家取得通行证的。

    学校里,锁锁的功课亦比南孙好。

    南孙较为粗心。

    她一直说:“无聊得很,一式的题目做十次,第八次不错,第十次也错,我是办大事的人,不拘小节。”

    她的大事是替小孩补习,赚取零用。

    有些小学生蠢得厉害,南孙说她巴不得切开他们的脑袋,把课本塞进去,再缝好,交差。

    两个女孩子在功课上颇有天赋,并不是神童,却不用家长费心,属于逍遥派,大考前夕,例必兵荒马乱,但每次均名列前茅。

    升至中四,也考虑到前程问题。

    南孙说:“我倘若是男孩,真不必愁,现在看样子,老太太不会继续投资。”

    “她会的,我教你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样,你有办法?”

    锁锁笑,“你把‘诗篇’与‘箴言’都背熟了,每日在她面前念一次。”

    “对,老太太一欢喜,就送我去读神学。”

    “总比出来做事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呢。”

    “我?”

    “是,你。”

    “已有一年多没见过父亲,上次见他,他说想退休。”

    “可以考奖学金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出来赚钱,过独立的生活。”

    “中学毕业生的收入是颇为可耻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就只好搬到你家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你是受欢迎的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将来万一闯出名堂来,有你这么一个恩人,不知道怎么报答,倒也心烦。”

    两人都笑了。

    隔一会儿她说:“真想出去留学。我知道祖母有那个钱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她的钱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,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。”

    “或许可以求你父亲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,爹说的话,她很不爱听,前年她在他怂恿下买进的股票如今还作废纸压在柜底,她的财产为此不见一大截,不然也不会对我们这么紧。”

    锁锁动容,“你们家也有损失?我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,只知道舅母一直哭,要同舅舅拚命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晓得,只知道赚的时候人人笑,爹房中装了一具没有字盘号码的电话,随时与股票行联络,连祖母都认为是正当投资,客人来吃饭,我做陪客,一顿饭三小时,句句不离股票,烦死人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完了。”

    “完了。”

    “大人有时比小孩子还天真盲目。”

    “同学家中,没有不吃亏的。”

    “奇怪,每个人都输,谁是赢家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