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我的前半生(15)
“都是因为市面上没有好男人之故。”我埋怨。
他心痒难搔,“怎么会没有好男人?”
“你算是好男人吗?”我问。
“我也有正当职业,真是的。”
“不是结婚的对象。”我说漏嘴。
“你们两个女人也不能结婚生子呀,于事无补。”
我感喟的说:“只有女人才晓得女人的苦。”
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他好奇得脸都涨红,“听说你们有个会是不是?凡有此癖好的互相推荐介绍,是不是?”
“是,我是主席。”我笑。
“子君,老实点。”
“你专门往歧途上想,怎能怪我不老实?”
“你不肯透露秘密就算了。”他有他的天真。
等我回到张允信处做陶瓷时,我问他:“你们这种人,是否有个会,互相推荐介绍?”
“你说什么?”张允信像见到毒蛇似,眼如铜铃。
“我问,你们同性恋的人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“我扼死你,谁告诉你我是同性恋?”他尖叫:“子君,我扼死你。”
我很镇静的看着他:“只有女人才扼死人,男人通常只揍死人。”
他转过头去,不回答我。
看得出气是渐渐平了。
我问:“为什么不承认?又不犯罪。”
他说:“不知道,有种本能的心虚。”
“对不起,”我洗手,“我太鲁莽。”
“你好奇心太强,这样会令你失去朋友。”
我苦笑:“我已经为此失去一个好友。”
他说:“明天华特格尔造币厂的人会来探访我们。”
“干什么?”我也乐得换个题材说别的。
“推销生意。”
“造币厂?”
“最近人家也代理瓷器,一套套,分开每个月发售一件,以便一般人可以负担得起,很管用。”
啊对,我也看过报上广告,什么一套十二节令的花杯之类。
“你倒是神通广大,”我说:“联络到他们。”
张允信洋洋得意,“谁敢说我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人。”
“会不会撇下我?”我问。
“你放心,子君,若有可能,我会娶你,在我眼中,你是唯一可爱的女人。”
“受宠若惊。”我笑。
华氏的大堆人马大驾光临的时候,师傅令我侍候在侧。
那一堆人不是好服侍的,鹰般的目光挑剔我们的制成品,言语上没有礼貌之处,但态度很分明的当它们是烂缸瓦。
我却幸灾乐祸,活该。
张允信一遇到真识货的人便出洋相。
虽然华氏出品也属摆设品,但到底认真精致一些。
他们一行来了两男两女,一对年轻,另一对白发萧萧,张允信一扫艺术家的疲惫。殷勤侍候。
终于那位老先生开口,“谢谢你,张先生,谢谢你招待我们来参观。”
看样子这就是退堂鼓,他们不打算再看下去。
张允信的脸转为苍白。
“慢着,”老太太忽然说:“这是什么?”
她俯下身子,在窗台上小心翼冀的拾起一件制成品,彷佛它有生命似的。
我探身子过去看看,“呵,那些小丑。”我十分讶异。
自烤箱取出,我就顺手一排地搁在窗台上。
老太太招呼同伴,“快来看,真是奇迹。”
另外三位也连忙纷纷拾起那十多只人形观看。
老先生满脸笑容的转过头来,“张先生,这也是你的作品?”
老张急急说。“是是。”
我白他一眼。岂有此理。
他连忙改口,“这是‘我们’的作品,我与我徒弟。”
我抢着说:“拍檔。”有机会要立刻抓紧。
“是,”老张恨恨的说:“我与她拍档。”
老先生说:“很美,可惜没有系统。”
我连忙说:“可以策划一下,如果外形适用就可以改良,是不是?”
老太太坐下来,其余三人也跟着坐。
我兴奋得冒泡,连忙去挤在老太太身边。
老张双眼状若喷火,又无可奈何。
年轻的先生说:“人形的面孔表情尚可改善。”
“是,是。”我说。
“一共六款也够了。”老先生说:“服饰也可依照各朝代的宫廷小丑而定。”
年轻小姐道:“这个尺寸恰恰好,可爱得很。”
老先生说:“你们先做一套六个样办来看看。”
“是,是。”老张抢答。
老先生对同伴说:“今天大有收获。”
我说:“一个星期后,我们可以交办。”
“好,我叫本地代理同你们联络。”
我俩恭送他们至门口,关上门。
老张与我先是欢呼一声:“呵哩!”
然后我骂他:“不要脸,这小丑是你做的吗?”
“贱人,”他也回骂,“过桥抽板,教会徒弟,没有师傅,亏我将你一手提拔。”
“所以才叫你做拍档,不然干吗给你这么好的机会?”我得意洋洋。
“子君,如今我认识你真面目,实在你跟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两样。”他说:“天下最毒妇人心。”
“我没说过我有异于其他女人。”
“‘是是是是是’,见到大老板顶会拍马屁。”他斜眼看我。
“识时务者为俊杰。”做了一年多事,什么不学会?“喂,拍档,这一套东西能给我们带来什么?”
“要是人家真的付版权生产起来,徒弟,咱们三年内的生活就不必担心了。”老张说。
“真的?”我怔怔的吐舌头。
“可是有许多技巧方面的事情,你没有我可不行啊。”
“这我知道。嗳,拍档,如此说来,咱们不是要走运了吗?”
他也承认:“看样子是有希望走运。”
运气来的时候,挡都挡不住,不盖你。
我与允信几乎没做得头发发白,连夜找资料赶出图样草稿,先给华特格尔厂本港代理送去了,然后开始制造模胚,纤细部份用手工补足,做得眼睛发酸,嘴巴发涩。
老张骂:“当初为何不做大一点?自讨苦吃。”
我叹曰:“当时手上只剩那么一点点泥,胡乱捏着,谁会得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荫?”
大功告成那夜,我筋疲力尽。一条腰像直不起来。
跟老张说:“如果华氏不要我们这套人形,我改行卖花生。”
“你改行?你入行有多久?”
我也承认他说得有理,有许多技术上的问题,没有老张根本行不通,他是专家,我要学的地方多得很呢。
我们把货交上去的那一个下午,也就是子群举行婚礼的一天。
我去观礼。
下雨,客人都打着伞,濡湿的地上一个个汽油虹彩。
我穿着新买的一套白色洋装。白皮鞋踩到水凼中,有痛快的感觉,一种浪费,豪华的奢侈,牺牲得起,有何相干。
(史涓生与我提出离异的时候,心情也差不多吧。)
子群打扮得很漂亮,柔软的白色短纱裙,小小纱帽,白手套,面孔经过浓妆,显得特别整齐。
可惜下雨,雨中新娘特别浪漫,在一地碎花碎叶子下我们站在一起拍照。
史涓生在这个时候赶至,难为他这么周到,其实子群不过是他的姻亲,他与我的婚姻断开,就不必再尽亲戚之礼,我不知他来干什么。
拍完照新人乘坐花车离开。
史涓生把双手插在裤袋中,向我走来。
“……很漂亮。”他说。
我以为他说子群,“新娘子都是漂亮的。”
谁知他道:“不,我是说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