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7章衷心笑(10)
“王小姐,你不再是你,医生把你救活,但脑部组织已不能再用,王小姐,你被换上电子线路,王小姐,你与我一样,是机械人。”
王峨嵋霍一声站起,“走,兴一,我不要再见你,走。”
“王小姐,你如此恩待我,我不想守住这个秘密,你一直是衷心笑实验室的杰作,你的主诊医生是尔泰,你是本市首名机械与肉身混合人。”
峨嵋气极,“你给我走。”
一只大手按住她肩膀,“峨嵋。”
她转身看到朱峯。
“你听到多少,你可是全知道了?多么荒谬,电子人脑!那发电机可需要推动整幢核子潜艇那么大,兴一在胡说什么?”
兴一已经离去,她把计算机记录板留在长櫈上。
朱峯一声不响坐下阅览,峨嵋坐在一旁观看,朱看到的,她全盘收到。
她浑身发凉,她看到一则脑部手术真相摘录:“她,王峨嵋,脸部渐渐消肿,笑嘻嘻,头盖被连接在一座庞大电子仪上,电线、计算机板、讯管、灯泡,闪闪发亮,她好似毫无痛苦,最惊人的是,她双手捧着一副鲜粉红色人脑,纹路清晰可见,脑外层前灰白质、海马区、前额叶、脑枕叶,以及脑干……”
峨嵋瞪大双眼。
她不觉害怕,这是她,她捧着自家的脑子。
接着,是各式各样手术步骤进行程序,清清楚楚,记录着她旧生命结束后,新生命的起源。
最后,是一副机械脑的影像,头发般细的电磁体排列如牙刷,这还只是控制步行的人工操纵部份。
朱峯忽然说:“啊,峨嵋,怪不得你那么笨,实在人力不能胜天工。”
峨嵋气极,“你这机械人,你在说什么话,你比我更不济事,手足全可以剥下。”
这样一讲,变相是承认事实:王峨嵋真正身份,是机械肉身。
她的声音变得细微几乎听不见,“都瞒着我,等我以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,原来我是世上最严重的残疾人。”
伤心兼惊怖,她似一个孩子般哭出声,闻者心酸,朱峯更陪着落泪。
公园里孩子们听见哭声,纷纷围上,可爱幼儿富同情心,又好奇,纷纷打听:“为什么哭,什么地方痛”,“我叫我妈妈来帮你”,有一个小女孩替峨嵋抹眼泪。
大人就比较警惕,“这位小姐,可要看医生?”把孩子们带走。
朱峯扶着女友上车,把她裹在毯子不放。
以后怎么办。
朱峯忽然想起尔泰说的话,那几个字在他脑海亮起,“朱峯你是我设计第二名杰作”,他当下便疑心,第一名是谁。
第一名是王峨嵋。
朱峯说不出话。
两人在停车场的车内拥抱良久,好端端的蓝天忽然下雨,落在车顶啪啪响。
警察前来探望,“先生,没有事请把车驶走,你不止停了三十分钟。”
朱峯只得把车驶回那三卡火车。
峨嵋浑身颤抖,朱峯斟出拔兰地,两人共饮。
半晌,峨嵋沮丧地说:“为什么把我救回。”
朱峯忽然发怒,“这是世上最忤逆的话。”
“峯,我们找尔泰说个明白。”
“我已致电尔医生,她下班即来。”
尔泰已站在门口,她看到好友悲苦模样,不由得叹气,“你终于知道真相。”
“应一早告诉我。”
“早想在你脑上登记,但人工大脑皮层效果未能百分百臻达理想,于是只得删除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件。”
“松得海不重要?”
“那人是令人作呕的一堆废物,当然无用。”
这时尔医生伸手按摩峨嵋的左耳框,渐渐她觉得松弛。
她说:“兴一也会这一招。”
“该处穴道叫人肌肉松弛。”
“我还是人吗?”
“你是人,朱峯也是人,我亦是人,我们略有不同之处,但都是人,你不能说深近视患者不是人,或是安置人工心脏者不是人。”
医生的话具权威性。
“峨嵋你不是本市唯一类似人种,最小一名是六岁的格蕾斯,我可以介绍她给你认识。”
“格蕾斯怎么了?”
“鎗击意外,暴徒的流弹打中她头部。”
峨嵋用手托住脸。
朱峯接住按摩她双耳。
峨嵋仍然落泪,“朱峯全知道了,他不会再要我。”
“胡说。”
朱峯看着她,“你要我我就要你。”
“尔泰,你存心介绍朱峯给我,何故。”
尔泰答:“因见我杰作孤苦。”
“为什么松得海长得像朱峯。”
“因为王峨嵋你就是喜欢那样的男子,你下指令要下意识把朱峯做成俊男。”
“我都记不起如何迷恋松得海。”
“那真是一袋超级秽物,事发后竟避而不见,你在医院大半年,他可一次也没出现,后来,得知他逃到北美洲。”
腋下仍然痛楚,但为着什么,已不复记忆。
“我的旧脑呢?”
“与其余生化废物一起扔掉。”
“原以为可以泡在福尔马林里留作纪念,或是在网上拍卖。”
能说这样的话,尔泰放心,同时,为她的设计骄傲。
“不要担心,民风渐渐开放,各式各种人都有生存权利,一样可以做好市民,贡献社会。”
朱峯默默喝酒。
“朱峯,轮到你说话了。”
“我?”
“你不是有话要对王峨嵋讲?”
“她今天已经听够了。”
尔泰气结,“峨嵋,同这个懦夫分手。”
峨嵋惊异,“峯,你有何话要说。”
朱峯喝尽手中的酒,“我讲,我讲。”
尔泰说:“我出去散步三十分钟后回转。”
她没有走远,站在小园子里,雨停了,远处居然挂着一道彩虹。尔泰叹气,这大自然已经亿万年,人类命运幸与不幸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一回事,太阳明朝还是照样升起。
雨后空气是那样清新,蚯蚓自潮湿泥土翻滚现身,两只粉蝶飞近火车卡窗户。尔医生想起那个神话:哪只是山伯,哪只是英台。
自窗口看进去,只见朱峯与峨嵋面对面坐着,朱峯像是会腹语,嘴唇微微牵动,一番话似已在心中反复练习多次,难度只在开口,一旦克服这一关,一切顺利,也不要去理后果。
他一直絮絮说下去,尔医生不会读唇,也认出卢山、昆仑,与朱峯几个发音。
医生叹口气。
她留意峨嵋表情,这痴情可怜的女孩,却没有太多意外神色,只是微微扬着眉毛角,似笑非笑。
医生先是错愕,然后电光石火间心思通明:她一早知道,王峨嵋早已知真相,作为朱峯亲密女友,她已知道他不是全机械。
王峨嵋仍然明敏。
只见她享受着朱峯的坦诚陈词,欣赏他全盘招供,仔细聆听,并不阻止。
三十分钟几乎过去,朱峯诚惶诚恐,若能流汗,一定头脸背已泡在汗里,他懊悔、内疚、伤心,把五脏六腑都掏出表白。
能叫一个男子这样,也是难得的事,奇是奇在忏悔的他仍然英轩俊秀,一点猥琐感觉也无。
终于,他握着峨嵋双手,把脸埋在她手里,好像已没有力气抬头做人。
尔医生在窗外看着,不禁感慨,朱峯也很有一套,刚柔并重,收放自如,不过不怕,峨嵋能够收拾他,因为他真心爱她。
三十分钟到了。
医生看到峨嵋的嘴型:“我一早知道。”
朱峯猛然抬头。
她伸手抚摸他面孔,与他紧紧拥抱,再说些什么,医生看不到。
她轻轻敲门进内,低声说:“看,不都讲清楚了吗,我告辞了,以后,再也不必到衷心笑实验室找我,我已调职到儿童医院做研究,你们俩请好好过日子。”
她转身离去,自觉功德圆满。
有吗,他们会平安长远相处否,他们会否像常人那样经不起时间考验,终于越走越远,导致分手。
尔医生忽然觉得疲倦,驾驶小汽车离去。
朱峯与峨嵋却好几天没离开火车卡。
他俩向办公室告假,把住所内所有食物吃光光,连果酱炼奶都不剩,肚子奇饿,才沐浴更衣走出乐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