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拓府衙。
秘书处费力地将巨幅地图卷成一筒搬进办公室, 将领们眼馋这幅地图许久，但碍于保密级别不能临摹或带走。平时但凡有机会来阳拓，他们都要趁机多看几眼，然而今天出入办公室, 众人俱目不斜视, 丝毫不敢分心。
因为云桐就坐在地图对面。
云桐没有先开大会, 而是让陆续赶到的将领按驻地依次前去述职，余人在偏院等候。虽然实习生来传话, 大家可以去官驿休息, 轮到谁再叫谁来，但诸将仍然不敢走，不时去瞄同袍的表情。
班主任挨个谈话，无论优生差生, 多少都会心虚。
现在在淮州的军队一概称作扬威军, 下有云桐的私兵、宁州来的镇西军老将，有奋威将军旧部，还有江、淮两地提拔起来的新锐。在扫平淮州的反抗势力之后，扬威军分队驻守多地, 不仅负责城防，偶尔还要参与城池建设、治安维护。许多地方原有的官府腐朽无力，秘书处又暂时调不来专员, 便只能让扬威军承担官府的职能。
譬如赵吉星，她所驻守的小镇连县官都没有。问当地百姓府衙在哪, 百姓说前年烧掉了；问县令在哪，百姓也说前年烧死了；问是怎么起的火，百姓就骄傲自豪似的，说县令要拆娘娘庙, 仙师做法，叫他们恕罪去了。之后整整两年没有人敢到县上为官，城里城外唯那黄巾仙师独大，说话比阳拓知府都管用。
奋威军晓得此地情况，赵吉星抽签抽到此地后，他们还劝她找人换防区。赵吉星不信父亲去世没几年淮州的黄巾就猖狂成这个样子，非要来会上一会。谁知刚走到半路，那仙师以县令自居，摆出朝廷命官的姿态，发了一篇狗屁不通的檄文斥扬威军为乱臣贼子，天理人心得而诛之。
楚霆拿着那封写在草纸上的檄文对光看了看，鉴定道：“这印估计是用萝卜刻的。”
等赵吉星真的兵临城下，那仙师立刻换了张面孔，差人急送信来，半讨好半威胁的说明他们在百姓中的影响力。央赵吉星不要进城，他们可以合作，黄巾、扬威“共治天下”。
只能说，幸亏云桐当时不在淮州，不然非要好好与他们探讨一番，怎么个共治天下。
赵吉星回忆这些仍觉得可笑，低头再看自己准备好的汇报文件，书至下一行，她面上的微笑渐渐淡了下来。
实习生来叫号：“赵将军？明公有请。”
明公是对有名位者的尊称，云桐封宁州牧之后，也不知是谁带的头，不再叫她郡主县主。内部叫她明公，外界叫她云公——楚戈还活着，楚公这个称呼可不敢乱叫。有人心存轻蔑，故意加个小字称她小云公或者小女公，仿佛这样就能从年龄辈分或者性别上压她一头。
可那些人啊，活一辈子也只能听儿媳叫他一声公爹罢了，直到死后加了谥号，都能没让人单称他一声公。
赵吉星这么想着，起身示意副官将五花大绑的楚霆拎上一起，实习生提醒她：“赵将军，您自己去就可以了。”
赵吉星心里咯噔一下，莫名就生了怯意。跨院游廊不过数十步，赵吉星却踟蹰半天，实习生大概见惯了，并不催她。
大办公室分里外两间，秘书处专员在外间收走文书备份留档，略扫了一眼便笑着说：“赵将军准备的仔细，快进去，县主等着呢。”
后屋静悄悄的，云桐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撑腰站在地图前出神，见赵吉星进来，她随手指指旁边，“坐。”
她也绕回了桌案后，喝了口茶，嘟囔一句：“得教他们给茶杯加把手。”
她没有提楚霆，没有问女军，就像任何一个普通将领一样，叫赵吉星在地图上指出她的驻地，然后就可以开始汇报了。
赵吉星定了定神，按准备好的一一说明。说到那仙师的妄想，他的打算虽然可笑，但也的确有两分道理。攻城不难，难在进城后怎样将黄巾的影响力一同从百姓心中拔出。
她欲将黄巾斩草除根，父亲旧部却劝她莫要冲动，黄巾势力根深蒂固，不能与之硬碰硬。不妨先假意接受，日后再徐徐除之。赵吉星心中不服，但自己毕竟年轻，经的事少，就听了他们放缓攻城。
哪知那仙师乃是诈降，趁夜欲要放火袭营。
这下便不必提什么假意共处，赵吉星当晚便点兵攻下了城池，绑了仙师与其拥簇，打算天亮后斩首示众。旧部又来劝她不可不可，万一激起民乱就麻烦了。
楚霆给她出了个馊主意，叫她召集百姓，把仙师绑到那座娘娘庙前，说今日这里将有流火，叫仙师施法免灾。若仍有流火降下，就是仙师假传神意，为天地所不容，其罪当诛。
结果可想而知，赵吉星一炮轰了那庙，当场便吓晕了数个百姓，仙师更是屁滚尿流，被愤怒的百姓活活砸死。
赵吉星微微抿唇，小声道：“我不是要替大公子表功……”楚霆有错当罚，但他有功也不应被掩藏。
云桐本想先听完汇报再说这些，但看出她始终在惴惴不安，她喝口茶润喉，笑了声说：“行，那就先说楚霆这件事。”
她放下茶杯，双手交叠撑住下巴，问赵吉星：“楚霆藏在女营偷来淮州，你是什么时候知晓的？”
“……是您去京城之后。”赵吉星急道，“我没有为他隐瞒，若我知情，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。”
“好，那当你知晓之后，你做了什么？”云桐问，“女兵营好像还没有独立的规章。不过全军规定不同编队士兵禁止私自交换制服、住处，无批准禁止外部人员私自进出营地，也禁止留宿、藏匿外人。行军过程中发现上述情况要从重处罚，根据不同情形，从全军检讨到打军棍，再到逐出军中。若有间谍行为或者引发严重后果的，可能还会处死。”
“所以，你是如何裁决的？”
赵吉星被问得哑口无言，起身摘掉头盔，默默跪下。
“你不觉得他很气人吗，”云桐没有叫她起来，只接着问，“我听说你想打他二十军棍，为什么没有打呢。”
“因为他没造成严重后果？他虽然藏在女兵中但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情，而且是女兵同意了的，所以不必处罚？”
“因为堂堂镇西军大公子，穿女装吃剩饭，看起来挺惨挺好玩，所以不痛不痒地折腾他一顿，就足够了？”
“因为他是将军府的大公子，而楚将军救过你，顾夫人视你如亲女，还有我，你觉得我们一家对你有恩，所以不能打楚霆。”
“因为大家都跟你说，楚公子不能打，所以，你不敢打，是吗。”
后两句就不是问句了，赵吉星先前在摇头，可后面实在让她无法反驳，她颓然地跪在地上，不敢去看云桐失望的表情。
云桐放缓了声音，与她说：“你可知道，想让女军真正的立起来，需要什么。”
“她需要一个比所有人都勇敢坚定，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，敢于冲破一切规训桎梏的女将军；需要比通常军队，有更高的政治素养，更过硬的作风，更严明的纪律；她们要有更坚定的信仰，接受更艰苦的训练，还要执行完善严格的军规军纪。”
赵吉星数不清云桐这句话说了多少个更字，她茫然抬起头，见云桐看着她，目中没有失望或者其他令人恐惧的神色。她只是在认真的教她，告诉她女军想在这个时代冲出一条路来，注定要付出更多的努力。
赵吉星双唇轻颤，最后全身都开始打颤，喃喃道：“我毁了这一切。”
椅子腿在地面滑出难听的噪音，云桐从桌案后面走过来，赵吉星绝望闭上眼，等云桐打她或者骂她。
然而云桐只是在她身前蹲了下来，摸摸她的头，含着笑意说：“不，是你创造了这一切。”
“凡事都要有一个过程，我们不怕犯错，对不对？”云桐有时表现出的性格和外界传闻中的小云公判若两人，耐心的不像话，温声说道，“现在我们去把那个小混蛋打一顿，还来得及。”
“但是。”
赵吉星呼吸又是一滞，听云桐接着说道：“女军的问题打楚霆就能解决，可你的问题呢。”
赵吉星睁开眼，极近的陷进云桐那双黑眸里，喃喃反问：“我的问题？”
“石头虽然可以为你垫脚，但偶尔也会挡在路中央，或者绊你一跤，或者让你不得不走他们想让你走的路。”云桐说，“奋威军，你明白吗。”
赵吉星怎么能不明白呢。
她想起那些没有写进报告里的话，无论是处罚楚霆还是攻城夺地、处理黄巾余孽，始终都有那么多声音在旁说：不可不可，不行不行，不能不能。
他们一边怀念父亲的荣光，一边又唉声叹气，说她能有接替父亲衣钵的心愿便很好了，不想给她施加太多期望压力。一边说女军终究弱了些，一边说她不必勉强自己苦练骑射，只要坐在帐中发号施令便可，他们这些叔叔伯伯自然会为她冲锋陷阵。一边说黄巾可恨、百姓可怜，一边说她不要杀人，免得让自己名声酷戾难听，对她以后不好。
以后，什么以后。
当然是嫁人择婿了，她能挣扎活下来，有孝心重振父亲旗鼓，能为她们这些人找到出路便足够了。接下来她只要找个好婆家，奋威将军夫妇便能放心瞑目了。
他们想要他嫁给楚霆。
云桐拍拍她的肩，叫她起来。
“回去好好想想，”云桐没有多说什么，对她只笑了笑，后面神色却渐渐危险，让实习生送她出去，顺便，“请大公子来。”
这个请字咬得极重，重到楚霆在偏院都背后一凉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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