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金凤出身耕读人家。
她的外祖父是本地远近闻名的先达,真论起来,唐显少年开蒙时也曾到她外祖处求过师。当初云桐在榆宁办学,想就地取材拉起一个教师班子来,于是给这些有名气的先达们下帖邀请,个别还亲自登门拜访。刘金凤的外祖虽不在值得登门的行列里,却是这些老先生里罕有给云桐回了封长信,恳切提出建议的。
仅从这桩小事便大约能看出老人家的品行,那是很宽和很亲切的一位老者,刘金凤自小常在外祖家居住,受老人言传身教,学到许多。可以说,作为学院最早的女学生之一,刘金凤能有主动考学的勇气,与其外祖素日的教养与鼓励支持分不开关系。
云桐邀请过老人来编教科书,其寿终正寝后,唐显还亲自前去祭拜。
那是刘金凤入学的第三年,唐显去了她外家祭拜,再去了一趟刘家,回来与云桐说:他想资助刘金凤读书。
云桐不明所以:这个年代,藏书数量就能从一定程度上反应一个家族的财力与势力。一位家有藏书百卷的先达,即使个人生活清贫淡泊,但靠其收受束脩、多年积蓄与门生故旧,不说中产,至少供养一个学生还是绰绰有余的。更何况这只是刘金凤的外祖父,能娶到刘金凤的母亲,刘父本身应该也是颇有资产或是能力。最重要的是,榆宁学院收费并不高,刘金凤本身又是尖子生,年年拿奖学金的那种,何须唐显资助?
唐显长叹,把他这一趟祭扫的见闻讲给她。
刘金凤的外家人口不多,除了已出嫁的刘母就只有一个远赴京城求师问道的舅舅。这个舅舅为人不怎么靠谱,前去京城求师问道,到最后只剩下了问道二字。入道观成了世外人,回乡奔丧,在新坟前磕了三个头,从此彻底斩断红尘,不再过问半点家事。
至于刘家本家,确实是本地一个不小的家族,刘父年轻时清俊又能干,不然也不会娶到刘母。然而世事易变,榆宁官场被云桐掀了个底掉,刘家所依仗的势力几乎被扫了个精光。刘父其人,或许是前半生太过顺遂,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,也不肯做出改变。和许多榆宁的旧势力一样,紧抓着已经过时的套路不放,等着云桐离开榆宁的那天——结果可想而知,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,而他们想要回头却更难了。
整个刘家都不喜欢刘金凤去上什么学堂,男女混校,听着就让人不舒服。可刘金凤的外祖支持,原还有些畏惧父兄的女郎,去学院待过几天便变得离经叛道,父亲、母亲甚至族老来规劝也不往心里去。但凡语气重一点或是要强制将她关在家里,她就能做出翻墙逃家这般的混账事,常让刘父捶胸顿足,痛骂孽女。
听着似乎有些耳熟。
刘父确实自感与宁州的大将军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,并且女儿的堕落、自己事业的没落都是因为同个人,刘父除了跺脚骂女儿,还时常关起门来骂云桐。
他的女儿或许还有几分在乎,但云桐是完全听不到,听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的。
刘父没等到云桐离开榆宁,但他终于等到了老丈人过世。
依刘金凤外祖遗愿,他家中的藏书全部捐给榆宁书院,但书院要保证会将这些藏书对外公开,不仅是学生,外人也可以借阅。这个要求很合理,处理起来也很符合云桐一贯的行事风格:她在榆宁城中心规划了一座“藏书馆”,集学宫、藏书阁、阅览室于一体,但因工程量太大被唐显以预算不足为由推后。
刘父对这笔捐赠不太满意,所谓诗书传家,有一定的藏书、有一批识书的子弟、有世代的传承,这样的家族才能称为世家。不过在榆宁造纸印刷术取得突破之后,书的价格降了下来,那些陈腐的木简竹简也就无所谓了。
真正让刘父不满的是刘金凤外祖留下的另一个遗愿,即刘金凤自小在他膝下长大,虽系外孙女,但在他心中与亲孙无异。因此老人遗愿,要刘金凤如事亲祖父,为他守上整一年的孝。
孝道压人,不孝为罪。这是老人的临终遗言,没人能拼着自己的名声不理也要辩驳他的要求不合理,刘父尤其不能。守孝一年,代表刘金凤整年内不能婚嫁,即使刘父等想让她提前订婚也不行,因为刘金凤不能放弃学业,她必须拿到毕业证明,否则也是违逆老人遗愿的。
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让刘金凤守孝一年的目的,就是要让她完成学业,不许旁人打断。
刘父恼怒道:以亲祖父之礼相待怎么能够,不如就以亲父母相待吧!礼记有云,父母之丧,居倚庐,不涂。你也给我去住草房吧!
于是刘家当真搭了个小草棚,把刘金凤“逐出家门”,除非她主动放弃辱没门楣的举动——即上学,否则一年内刘父都不让她回家。
学院有宿舍,有奖学金有助学贷款,何况实习还有薪酬,不需要谁来额外资助,刘金凤也撑过了大半年。
只是物质上的压力或能有解,精神上的压力却只能由自己默默消化了。
桑叶问刘金凤为什么会萌生退意,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“我娘之前来榆宁看我,”刘金凤慢慢梳理道,“汪老师请她到书院来,想为我劝和一二,把我这几年的成绩单给她看,还带她到医馆来看我。汪老师告诉她我救治了很多人,大家称我叫刘医生,很多女孩都把我当作榜样。县主和县令都知道我,对我青眼有加。”
桑叶说:“这不是很好吗?”
刘金凤说:“我娘问汪老师,是所有病人都叫我刘医生吗?”
当然不是,一样米养百种人。有人即使是女医生也客客气气,有些年轻人甚至会红着脸故意往女医生面前凑,结结巴巴地请医生帮他诊脉。也有人接受不了女医生看诊,甚至不限性别,有女子宁愿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要男医生垂帘、隔帕诊脉,也不愿与女医生到隔房里去看诊,究其原因,是她们觉得女医生的医术必然没有男医生精湛。有人只是拒绝女医生看诊,但自己挂的号恰好排到了女医生,便在医馆外面添钱与人换号。有人却不仅仅拒绝,还对女医生口出秽语,哪怕被巡差带走,也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,甚至洋洋得意,引以为谈资。
“我娘又问汪老师,是叫我们医生的人多,还是不想让我们当医生的人多?”
不必做调查也知道,必然是后者人多。
“何必呢?天下郎中那么多,少她们几个不少。何必名声家庭都不要,硬留在这里荒□□春?学些医术能治个头疼脑热,顶多再学如何生育养儿,足够了。再学缝皮肉捡骨头这些分外事,移了性情不说,白损自己名声。改天各自成家立室,难道是靠这些过日子?”
刘母是在诊室里说的这话,当着汪栋、刘金凤还有一干女学生的面,众人面面相觑,正因为知道她没有恶意,真切是在为亲女的未来焦虑,所以才没人辩得出口。
桑叶拍案而起,震得棋子移位,吓了谢九娘一跳。
“谁说我们一定要成家,”桑叶怒道,“成日拿这些话来恐吓我们,难道离了男人我们就活不下去吗,靠我们自己,就一定会晚景凄凉吗!”
“值得吗,”刘金凤迷茫道,“宁愿断亲绝爱,也要留在医馆?我已经没了祖父,和父母也要分离吗?”
桑叶哑然。
刘金凤抓住她追问:“你说我背叛,你觉得我应该怎么选?”
桑叶轻轻道:“我小时候被卖到宁州,四岁前的事一概不记得,自小长在将军府,只有一个哥哥,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些话。”
所以她回答不了。
刘金凤慢慢松开手,惨淡一笑。
谢九娘看着她们沉默下来,不安地揪了揪袖子。
因为她发现她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。
她曾经向往刘金凤,可以上学,不必嫁人还能四处行医,足以养活自己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但那时她不知道这般自由背后还有这么多难言的隐痛。
谢九娘自问,让她与父亲、继母分离乃至断绝关系,似乎没有什么,再加上一个谢十三和族中所有兄弟姐妹,她也不觉得可惜。可若是她生母还在、哪怕不提生母,让她与谢玉言断绝关系再不往来,哪怕仅是自己在外面抛头露面,给哥哥的名声抹黑……
谢九娘莫名明白了刘金凤的艰难。
她甚至立刻联想起了哥哥为了给她治病,挟子逼父,京城说不定已经传成了什么样子。
桑叶默默收拾棋盘,刘金凤帮忙,被她推开手。没用什么力气,刘金凤却像是被打痛,手颤了颤,最终什么话也没说的离开了。
桑叶收起棋盘,强笑着弯腰问谢九娘想吃什么,一开口却还带着颤音。
谢九娘不做声,扑到桑叶怀里,闷闷道:“我想见哥哥。”
桑叶为难了一瞬,犹豫道:“那先去问问医生今天可不可以离开,我再让人去府里问问。”
最重要的是问问府里……方不方便。
谢九娘不明所以,桑叶对上她剔透的双眼升起丝丝缕缕的心虚,轻咳一声,掩饰了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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