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遂巫庙,黄昏日坠,渔火浮天。
顾夫人由仆人从轿中搀扶出来,望见黯然下去的霞光,悲觉自己的声明可能也要如这晚霞一般,即将燃尽了。
“夫人,让轿子抬到庙门前吧。”
顾夫人摇头拒绝了仆人的建议,迈着无力的脚步穿过石柱空台,示意他们去叩门。
庙门微启,顾夫人透过门缝望见里面火光熊熊,诸多信众盘坐在大厅中,高台上似有什么人在。
“今日有法会?”顾夫人咳了声,哑着嗓子问,“怎么不告知我。”
启门的小童走出来朝她行礼,解释道:“婆婆梦中得仙人指点,入山为夫人寻药去了。”
顾夫人一哂,不知信还是不信,没有为难他:“那是何人在讲经?”
“非是讲经,”小童将门推大些,怕惊扰到里面沉浸在乐声中的信众,“是江师兄,在主持祭神。”
顾夫人听小童解释这位江师兄的来历,听说他在外面游历多年后来报恩,不由望巫庙内部。
门后传来隐隐约约的乐声,很简单,却听不出是什么乐器,竟有庄重空灵之意境。高台上有一白衣青年,赤脚踏着旋律起舞,身周萦绕点点幽火,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,似是这些冰冷颜色的火焰受他操控一般。
顾夫人忍不住走进去,在小童的指引下跪坐在前排蒲席之上,厅中除了乐声与火把噼啪的杂音,只闻信众们隐隐急促的呼吸声。
白衣青年在台上转了一个圈,似是没注意到有人进来,仍背对众人起舞。这一转,让顾夫人扫见他的真容,顿时惊为天人,尤其眉间一抹朱红,鲜艳欲滴,她过往见过的青年之中,唯有京城来的谢家六郎能与他匹敌。
他渐渐停了下来,不知做了什么,身周点点幽火尽数熄灭了。
他站在高台上,双手拢入袖中,仰头微微阖目,似乎是在感应着什么。而后伸出手轻轻一翻,就见一团明亮的苍白色火焰自他掌心落到火把上,呼啦一声,火把熊熊燃烧。
在信众压抑的惊呼声中,他拿起火把,又从旁取来一柄雪亮的长剑,转身向前。顾夫人以为他要走下台来,很快发现她想错了。高台前,置着一个长方的沙盆,盆中堆着一簇一簇的细沙。
青年神情肃穆,含情脉脉的凤眼中却又透露着与他年纪不相匹配的苍凉与悲悯,他举起火把“点燃了”沙坑。
几乎是瞬间,只见火光中乍现数条灰黑大蛇,它们立起身爬出深坑,在众人的惊呼声中,青年挥剑斩蛇。
剑锋所及,黑蛇瞬间化为齑粉,萎落在未燃尽的火光之中。
青年将剑插入沙坑,扬声喝道:“恶孽除矣!”
信众们无不信服,匍匐在地,声声感激。
顾夫人未曾如此失态,但青年一剑似是也除掉了她身上的恶债,她竟也觉得浑身一轻。
这个青年是有真本事的,见面不过一刻钟,顾夫人已经对江乌深信不疑。
小童组织信众陆续散去,顾夫人恳请他们请祭神的青年出来一见。
青年来了,温和慈悲地听过她的诉说,却淡淡摇头,拒绝了为她设坛做法。
在顾夫人哀求的目光中,青年慈悯一叹:“夫人。”
他说:“收余恨,免偏见,且自新,改性情;休恨逝水,苦海回身,早悟兰因。”
顾夫人只觉灵台一清,怔然念着这二十四字谶语,连江乌何时离开都未发觉。
自然也没看见,几个扮作侍者的学生偷偷摸摸抬走沙盆、打扫现场的动作,一个学生好奇的搓了搓地上落的粉末,搓出一团幽火,吓得他连忙扑灭,看顾夫人没发现这才松了口气。师兄重重敲了他一下,目露警告。
他们把沙盆抬到后面,江乌形象全无,正撩起袖子甩手,咂舌道:“那镁粉烫死我了。”
“……是让你涂在火把上,没让你在手心点火,”师从江裕,与他算得上同门的冶炼学生无语道,“多厚的皮啊,能经得起这么玩。”
“你当他傻,”同学翻过他的手检查一下,见他无事,嫌弃丢开,“隔着石棉布呢。”
“今天用了好多磷粉,”他们检查了一下库存,叹道,“幸好报信是准的,顾夫人路上也没耽搁,不然提前烧完就演不下去了。”
“我还是第一次看法老之蛇呢,”一个低年级学生用木棍在沙堆里翻找,“这就是膨胀反应?为什么取了这么个刁钻的名字?法老是什么东西?”
“不知道,”师兄告诉他,“这是县主给江先生的内部资料,等写进教材时会改名的。”
“改叫县主之蛇?”
“……有人这么说过,被县主打了。”
“还是叫榆宁之蛇吧。”
“白糖之蛇?”
“听起来太不威风了,江先生说我们这是安全版,完全版要用水银,不通风会中毒,不如叫银水毒蛇吧。”
江乌认真听着,渐渐面露痴迷与陶醉,众人对视一眼,惜命的没有去打扰他的遐想。
“第一步结束了,接下来要做什么?等夫人再次登门求见?”
“县主说会安排人来帮助我们继续造势。”
“安排人?谁?”
顾夫人痴了般将江乌念给她的二十四字反反复复地悟,时常对着无人处喃喃自语,以至于楚戈回府后见她这个状态,险些没绷住神情,以为她中邪了。
楚戈将楚小四带回来,按云桐的意思将长女痛骂一顿——其中有多少是演戏,有多少是真情实感,着实不好说。
骂完却见顾夫人没像从前一样与他感同身受,她紧紧拧起眉,似乎用力地忍住什么情绪,只与楚戈说:“莫管她了,郎君奔波两地累了吧,快去洗漱一番,早些歇下吧。”
楚戈大为震惊,奇道:那孽女到底用了什么手段,竟能让妻子拗住脾气。
他这么想,便也这么问了,这也是云桐教给他的一部分。顾夫人抱着幼子,眉毛舒展开,与楚戈描述那日在巫庙中见过的神异,还要楚戈与她一同去见那位“神子”。
楚戈便明白了。
以毒攻毒。
次日,楚戈佯装若无其事陪着顾夫人上山去巫庙,与那位名叫江乌的身子大谈鬼神玄虚之道。妻子沉浸其中,他知晓内情,看着那青年的目光便总透着些诡异和嘲弄。
年纪轻轻不学好,净学些坑蒙拐骗的本事。
似是察觉他的轻视,江乌抬头看看他,面上慈悲更盛,颔首道:“今日有雨,雨后山路难行,将军与夫人还是尽早回吧。”
楚戈望了眼庙外晴好天色,轻轻嗤了一声,看来坑蒙拐骗的本事也没学到位。
顾夫人信了,他们便打道回府,前脚刚踏进府门,后脚便觉风凉了。阵雨打在楚戈脸上,来得快去得也快,没一会儿便被重新冒出的日头晒干。
顾夫人赞道:“江巫果然是有些神异的。”
转头见楚戈在摸脸,顾夫人温婉一笑,扯出帕子给他擦拭脸上雨水:“我约了郑家夫人,明天再去巫庙听江巫讲经,郑家夫人上回说,要给庙里捐一条水泥路。”
“江乌,江巫,”顾夫人真情实意叹道,“难不成是哪位大巫转世投胎来的?”
楚戈面无表情。
他叫江乌恐怕是因为他要做巫,他若是要去做医生,说不定就会叫江一了。
不仅精于坑蒙拐骗,还精通敛财之道,这才几天,就忽悠得知府夫人给他捐路了。
那孽女卖给私人的水泥价格,可是高得离谱。
云桐打了个喷嚏。
她敢在医馆里打喷嚏,简直是挑衅,医生瞪起眼睛:“县主昨晚何时入睡的?”
云桐揉着有些发痒的眼睛,被医生喝止:“不许用脏手揉眼睛!”
云桐:“……天亮才睡。”
便宜老爹带着便宜弟弟走了,她终于能回家睡觉,然而还没埋进院门就被唐显拽走,要她把秘书处的框架整理出来。一理就是整夜,作息颠倒地睡了半个白日,觉得胃不舒服,来找医生开药。
面前的医生颇有些年纪,从前自己开一家药铺,是难得精通“传统医学”又接受学院教育的全科大夫,挂号费比其他专家还高出一截。但即使挂号费高,人们似乎对“便宜未必无好货,但昂贵一定有好货”这个道理深信不疑,从不抱怨,每到他坐馆的日子,号牌一拿出来便被抢空,黄牛号能炒出天价。
他是学院的首批学生、首批老师之一,也是难得能压得住云桐,严厉批评她颠倒混乱作息的大夫。
医生开了个调理的方子让学生去煎,拽住想拿药溜走的云桐严肃道:“你到后面去,睡够两个时辰再离开。”
云桐只得举手投降。
溜达到住院区,云桐念头一转,往谢九娘住的方向去。绕过聊作分隔的简易影壁,抬眼便见美人斜靠在门边,阖目养神,手按在膝盖上,掌下压了一张纸。
云桐蹑手蹑脚走过去,他似乎累了,没发现她。
云桐走到近前,抽走那张纸。
谢玉言被惊醒,一睁眼便见她凑得极尽,朝他眼睛吹了口气。
他不得已闭眼,听见她轻轻笑了一声,极尽促狭。
“岂公子累,只海棠睡未足耳。”
她倾身凑在他面前,以至他不能起身闪躲,只能尽力向后仰,偏开脸躲闪她的目光,微恼道:“县主自重。”
云桐盯着他侧脸、耳廓至衣领微开露出的脖颈,淡淡薄红,艳若海棠颜色。
她慢慢直起腰,让他能腾地一下起身,躲到安全距离之外。
谢玉言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,将本就没敞开多大的衣领紧紧合拢,神色活像被人玷污了清白一样。
云桐笑起来,若无其事往里走去:“九娘如何了?”
她的反应太稀松平常,活像他在大惊小怪似的,让谢玉言有火也发不出。
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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